苏州日报:王勇:在走遍古城古镇中守望江南乡愁
苏州是全国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鲜活样本,承载着江南文化的发展、传播和延续。近年来,苏州牢固树立“大苏州”理念,明确了19.2平方公里的历史城区、“四角山水”的自然系统、全市域江南水乡风貌保护三个圈层的空间范围,整体保护全市域、全要素、全时期的历史遗存和历史记忆。在此过程中,众多有文化情怀和历史责任感的专家学者积极为古城保护贡献真知灼见。本期《对话江南》邀约苏州科技大学教授王勇,倾听她20多年来见证和参与古城保护的生动故事,感受她对苏州古城的热爱与情怀。
苏州承载着我对江南水乡的美好憧憬
苏州日报:作为一名定居苏州20多年的学者,能否谈谈早期你在苏州的工作经历和感悟。
王勇:我于2000年到苏州城建环保学院建筑系工作。硕士研究生期间,我攻读的是人文地理学专业,对历史文化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初到苏州古城就被小桥流水、古典园林的水城文化深深吸引住了,周边的江南水乡风貌更是对我多有触动。
工作初期,我就跟着规划专业的资深教师参与了江苏、广东、安徽等省的多个县城和小城镇的总体规划,也参加了苏州相城、常州金坛等地的工业园区和开发区规划。实践中的“干中学”,既养成了调研先行的习惯,也助推了我个人的理论研究成长。针对苏南小城镇规划建设中的一系列问题,我撰写的多篇研究成果发表在《城市规划》等国内权威专业期刊上,这不仅使我收获了研究的乐趣,也极大提升了我对科研的信心,更为以后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基础。
苏州日报:在小城镇规划以后,你还做了哪些研究?
王勇:2006年左右,我的研究对象有所转移和分化。一是我国入世后,我感受到以城市群为核心的区域一体化开始大幅提速,城市群将在参与国内外竞争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我开始对城市群规划及其体制开展研究。随后,我申请到了建筑学院首个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和首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实现了学院国家级项目零的突破。在此期间,我提出了通过规则一体化和功能一体化构建区域统一大市场,推动区域一体化,以及推动跨区域规划协同治理等观点。如今来看,这些观点依然没有过时。
2006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苏州市政府研究室新农村建设的一个课题。一接触到乡村领域的研究,我就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奇妙感觉。因为城市群是宏观性、大尺度的空间,让很多人摸不到、看不透。而乡村研究就不同,可以做典型村庄的调查研究,微观且具象,既让我获取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也丰富了我的内心世界。
研究乡村,苏州具有本地优势。苏州自古以来就是令人向往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正是立足于苏州较为发达的农村经济,费孝通先生写下名著《江村经济》,率先描绘了处于萌芽状态的乡村工业,极富前瞻性地研究了关系农村发展的重大问题。改革开放后,尤其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工业化、城市化和市场化快速推动乡村社会的全面转型,这里面就包括城乡规划学科重点考察的乡村空间转型及其治理。作为发达地区,苏州乡村出现了一系列的新现象、新做法,为乡村空间转型和治理研究提供了难得的科研素材。为此,以苏州为重点,我深入各个县级市 (区)的乡村,无锡以及下属江阴等地,进行长期跟踪调研、总结提炼,在城乡规划专业权威期刊上发表了乡村空间转型和治理的系列论文,努力为苏州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言献策。
可以说,对城市群和乡村的多尺度多类型研究,全面拓展了我的研究视野,与在小城镇方面的研究相叠加,使我加深了对“城”“乡”的全面理解,也促使我高度重视用“协同治理”的整体思维来破解难题,形成了个人成熟的“社会—空间”研究方法框架,进一步夯实了我的研究基础。
凝聚个体智慧形成保护历史文化强大合力
苏州日报:近十年来,你重点从事历史文化保护领域的研究,这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
王勇:其实早在2008年,我就开始关注苏州古城历史文化街区的真实性保护,发表了一些研究成果。同时,伴随着对苏州乡村长期调查,我注意到乡村转型存在诸多风险,其一就是市场化、现代化对古镇、古村等聚落文化遗产的“创造性破坏”。从村落共同体到村落内古建筑、传统街巷,这种破坏触目惊心,让我深感痛心。小桥流水人家成就了苏州“人间天堂”的美誉,也是一代又一代国人的“梦里水乡”,如果任由古镇古村内部遭到毁灭,那将是我国聚落文化遗产保护的巨大损失,不仅对不起先人,也对不起后人,让后人对江南水乡的“乡愁”无处可寻。我从而萌生了今后重点关注古镇古村保护研究的想法。
2011年,我被公派到英国攻读建成环境专业博士学位,其间多次到爱丁堡、约克、巴斯等地学习考察,那里的古城古镇古村,既有源远流长的古老历史,又不乏向阳而生的全新生命力。英国和其他一些欧洲国家对历史文化保护工作的重视和取得的成效给了我极大的触动,也让我对过去的小城镇规划、城市群规划和乡村规划研究历程进行了反思,进一步坚定了今后聚焦古城古镇古村落等历史文化保护规划研究的想法。
回国后,适逢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区挂牌成立,学校与苏州市政府相关部门商议共建名城保护专门研究机构,我全程参与了研究院的筹建工作,随后将研究重心放到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研究领域,一方面接续原有小城镇和乡村的研究,将研究聚焦到其中的特殊类型——古镇古村的保护利用;另一方面延续城市群“协同治理”的思维,深度探究古城古镇古村多元主体协同保护的有效方法。
苏州日报:在苏州历史文化保护领域,近年来你主要负责了哪些项目,具体做了哪些工作?
王勇:转向苏州历史文化保护研究领域后,我主要在顶层设计、古城保护和古镇古村保护三方面开展研究。
古城保护,法规先行。从2015年开始,我主持了《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立法研究项目。这是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因为在我看来,古城是苏州的“心脏”,在2500多年的岁月中传承记忆、赓续文脉、守望乡愁,承载着苏州不可再生的历史信息和宝贵的文化资源,必须在法律法规上进行制度性规范,从而加大保护力度。我和其他专家一起深入研究、系统梳理、认真完善,耗时3年完成了这项工作,补齐了苏州名城保护最大的一块法律短板。2018年3月1日,条例正式施行,这是全国第一部为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立法的地方性法规,能够直接参加,我感到非常自豪。同时,我还负责或参加了由名城研究院承担的20余项苏州名城保护的发展规划和政策法规、规范性文件起草和技术标准制定。
在古城保护方面,为了做好《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历程研究》项目,我们团队走访百余专家、查阅海量文献,最终形成了近20万字的研究报告,对苏州近70年来的保护政策、机构,园林、道路、桥梁、水系、城墙、城门、建筑等各要素的保护进行了系统全面的总结,可以说一份报告见证了一座古城的守护史。
我们团队还承担了大量的保护对象普查工作,比如《古城细胞解剖工程》部分街坊,共调研传统民居6246处,入户率超过97%,新发现历史要素190处,遴选历史院落8处,新发现有其他建筑特殊意义单体7处,深度采集了人文历史口碑资料汇编10万字,并且深度调查了姑苏区和吴中区民国建筑、历史建筑,以及全市的古石板路上千处,这些都是靠着“铁脚板”一步步走出来的,虽然很苦很累,但我们觉得特别有意义。
在古城保护规划编制方面,我还主持完成了“苏州古城历史地段保护与发展规划”,主审了名城研究院承担的古城54个街坊中20个街坊的城市设计,面积超过古城的40%,获得了一批江苏省优秀国土空间规划奖。
在城市更新背景下,我们完成的《平江片区重点功能区更新地块概念方案及片区微更新设计》提出的二级“更新单元”被明确为古城城市更新标准划定。去年承担的4号街坊微更新、金门片区更新设计、葑门片区更新方案都已高质量完成,为古城微更新、老城更新提供了解决方案。
放眼苏州,古城外的古镇古村是重要的名城整体格局组成部分,我们也一直致力于推动苏州名城保护向全体系、全要素和全领域保护发展。由我主持完成的《苏州市古镇古村保护历程及评价研究》,系统总结了30多年来苏州古镇、古村保护历程与经验,剖析了保护工作的重难点及其存在问题,并提出了解决策略,获省优秀国土空间规划一等奖和全国优秀城市规划设计三等奖。
此外,自2018年以来,我长期“陪伴”古村落保护,每年主持完成一轮“苏州市古村落保护利用情况年度评估”,建立了先进的保护评估指标体系,研发了监测评估关键技术,为全国提供了古村落保护监测的活样板,更为地方政府推动古村落保护提供了准确的状态依据。
回顾十年来的个人历程,我走遍了古城每个角落,也跑遍了苏州每个古镇古村,既见证了各种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状态,又深入了解大量居民村民的生产生活,深感保护是个系统工程,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接续奋斗,也需要专家学者、企业机构、社会组织和古城居民的共同参与,只有这样,才能凝聚起保护历史文化名城的强大合力。
多渠道拓宽古城古镇古村活化再生之道
苏州日报:扎根苏州20多年,从最初对江南水乡的憧憬到如今成为专业学者,你有何感悟?
王勇:江南水乡美丽富饶,人杰地灵。“水”不仅勾画了苏州“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人间天堂的自然底图,而且赋予了苏州2500多年的灵动、柔韧和包容的文化底色。古城古镇古村,是承载“诗意江南”的乡愁载体。当你踏上一个个古城古镇古村时,就像解读着一部部年代久远却又历历在目的历史大书,在述说、在演绎着苏州的古往今来。“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样的美,别处寻无可寻。这是苏州最珍贵的财富。
自1982年获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以来,苏州“全面保护古城风貌”,积极探索实践,以“大苏州”的理念加强全域保护,在全国较早地探索了整体保护实施路径。40余年来,苏州始终保持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精神,坚持原汁原味、不搞大拆大建,小心翼翼呵护每一个建筑;又用足“绣花功夫”,把园林的手法、刺绣的精致、种茶的耐心融入古城保护与更新。也正是因此,我们今天才能看到一个古韵今风交相辉映的苏州。
十年来,我深度参与苏州名城保护工作,深切体会到保护工作的不易,首先要有对于历史文化的热爱,尤其是古城古镇古村,一旦拆除了,历史文化就会中断,价值就会消失。其次,古城古镇古村保护需要更多人的投入,不光有情怀要呼吁,更要人人努力动手做事。2019年起,苏州市政府联合中国建筑学会举办苏州古城复兴建筑设计工作营,邀请两院院士、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深度参与,以竞赛的形式助力历史建筑保护利用,共同探讨苏州古城复兴的新模式、新理念和新技术。我们团队有幸协助市资规局承办第二至四期苏州古城复兴建筑设计工作营活动,包括出题、解题、作品集编辑等工作。作为亲临者和见证者,我亲身感受着院士大师、政府管理人员等对古城的态度和情怀,令人敬佩!时常被他们感动着。再次,古城古镇古村保护需要一代代人的接续努力,身为教师更有条件做好人才培养,让越来越多富有创造力的年轻人投入历史文化保护领域,以他们对古城古镇古村的理解和生活方式去努力刻画未来!这是未来活力的源泉,也是古城古镇古村的希望所在。
一朝入姑苏,满眼是江南,千言万语也说不尽对她的情感。工作在这里很有自豪感,生活在这里真的很有福气。
苏州日报:在保护传承苏州历史文化遗产方面,你有没有一些建议或意见?
王勇: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工作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内容,也是苏州“走在前、做示范”的重要抓手。我们一定要深刻认识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的重大意义,进一步增强保护好、传承好、发展好历史文化的责任感、使命感。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才能让历史文脉永续传承。苏州历史文化遗产丰富,在系统完整的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建立的基础上,要多渠道拓宽古城古镇古村的活化再生之道,真正实现“活着”的古城古镇古村。我建议当前要重点考虑三方面的问题:
一是要突出古城古镇古村保护利用的分类模式创新。古城古镇古村需要立足文化渊源、历史禀赋和更新资源,突出保护底线和发展特色定位,走不同的保护发展之路,避免雷同。由于关注度、资金等多方面差异,在现有古城、古镇和古村保护体系中,古城关注度最高,投入也大,保护和利用的效果相对最好,古镇保护利用效果次之。古村落量大面广,尽管政府对古村落投入总量也很大,但是分散到各个古村落的保护资金有限。根据我们多年跟踪调查,受私有产权和资金约束,在古村落尤其是非旅游型的古村落,历史建筑自然损毁较为严重,且长期得不到修缮,甚至出现几处古民居灭失的情况。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下去,古村落将“名不副实”。因此需要针对性地找到古城古镇古村不同的保护利用模式。
二是要形成更大规模的社会参与。多年来,苏州各地基层政府在坚持“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的共同前提下,以多种创新举措引入更多社会资本参与民居产权归集、资源盘活,充分调动了当地居民的参与热情,大力推动了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但是,就古城古镇古村保护利用的需要来看还远远不够,亟须让市场机制进入成为常态,从而吸引更多的多元化社会资本,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有获得感,发挥更多的主观积极性与创造性,从而形成人和资本汇聚的强大力量。社会参与不仅能使历史文化遗产活起来,让历史文化资源焕发新活力、新价值,更好地融入经济社会发展,还符合了人们不断增长、层次日渐丰富的文化生活需求。
三是加强文化交流和传播,既要向世界讲述古城保护的苏州方案,又要广纳世界各地各种经验意见。为此,名城研究院创设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国际会议,我也利用个人资源加强国际联系,会议已连续举办三届,聚集了众多海内外著名专家学者进行交流,努力向世界讲好传统与现代交相辉映的苏州故事,也听到了许多真知灼见。文化传播既要面向国内,也要面向国际,只有对全社会进行历史文化知识普及,为古城古镇古村保护利用奠定最广泛的社会基础,才能将历史文化遗产发扬光大,并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人物介绍
王勇,苏州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党委书记,教授,国家注册城乡规划师,英国卡迪夫大学兼职博导。江苏省教学名师,首届自然资源部高层次科技创新人才工程(国土空间规划行业)领军人才,省“333工程”中青年科学技术带头人、省高校“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兼任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中国农村发展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建筑学会建筑文化学术委员会委员。主持和主要参与完成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4项。获全国优秀城市规划设计奖、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省部级以上奖10余项。
记者手记
与古城一同生长
人们常说,唯有热爱,可解岁月漫长。在王勇教授的身上,你能真实感受到热爱带来的执着与求索。
记者与王勇教授有着“三面之缘”。
2019年12月,双塔市集开门迎客,迅速成为古城网红打卡地。记者就此采访她,请她谈谈对双塔市集的看法。从市集焕新、业态创新到古城更新,她侃侃而谈,言语中流淌出对古城不停生长的欣喜与期待,让记者印象深刻。
2022年7月,记者邀请王勇教授参加一场“青年与古城对话”论坛。按照流程,每位专家只有六七分钟的发言时间。记者注意到,论坛开始前,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沓资料,认真进行“备课”,那份严谨与专注同样令记者心生敬意。
严谨与专注,也体现在本次访谈中。作为学院负责人,又正值年末,最近这段时间她特别忙碌,我们的沟通交流通常是在深夜进行。往往是白天记者写好稿件发给她,晚上她再仔细修改和完善,就这样经历了四五个日夜才最终定稿,让记者对她的敬业与专业油然而生钦佩之情。
敬业与专业,源于她数十年如一日的默默耕耘。从早期的小城镇和城市群规划,到乡村空间规划和治理,再到历史文化名城和古镇古村保护研究,这些年来,她带着团队走遍了苏州的田园乡村、大街小巷,完成了一系列高质量的调查报告和学术论文,还主持研究起草了《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等一批地方法规、行政规范性文件。这些成果都显示出一位新苏州人对古城倾注的炽热情感。
“我对苏州古城是有很深情怀的。”在采访中,当记者问起这些年来她的工作感悟时,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富有激情起来,“苏州古城是一部用建筑材料写成的教科书,从这本书里不仅可以寻找到传统文化的根,也能感受到现代生活的魂,不管是作为学者还是市民,我们都有责任保护好古城,让她以最为优雅和鲜活的形式代代传承下去。”
那一刻,记者看到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彭化成)
(原载于《苏州日报》2024年01月06日 B01版,报道链接:https://app.suzhou-news.cn/e_papers/article?article_id=11928141)